李庆 | 爱怜、孤寂、百年风云——吕贞白先生和他的《吕伯子诗存》
有的研究者认为,人的孤寂有两种,一种是独处的孤单和悲哀,另一种则显现了对于独自生活方式、独特感觉和思辨结果的自信。吕先生的孤独,也许两者都存在吧。这种人生的苦涩和孤傲,使整个诗集充溢着沧桑感。正是这种深沉的悲哀,融铸了先生的诗魂。
吕贞白先生(1907—1984),名传元,字贞白,以字行,自称“吕伯子”,江西九江人,编辑、学者、诗人。《吕伯子诗存》,是先生的诗集。笔者曾及门受教,受益匪浅(可参见拙文《博学的真情之人》,刊于褚钰泉主编《悦读》第44辑,江西21世纪出版社,2015年)。上世纪80年代末,承先生的女儿吕姮师妹见赠此诗集,多年来时常翻读,感触良深。现把自己阅读的体会,略作整理,就教于海内外专家,以见当代古典诗歌展开状况之一斑、以显当代学人的一些动向,同时也算心香一瓣,奉献于先生灵前。
吕先生年轻时(1920至1929年间)在通州,先后师从陈祺寿、张謇。陈祺寿(1863—1929),江苏丹徒人。为清代乾隆时期学者陈沆的后人。1920年前后,为南通图书馆长。在民国初期,曾办《东台新闻》,为当地新闻泰斗。张謇(1853—1926)乃清末状元,清末民初,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。吕先生受他们的教诲熏陶,学业有成。年轻时就撰有《淮南子斠补》,学界传名。
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,先生参加了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的工作。“文革”中退休。1979年后,任职于上海古籍出版社,为编审,以治词学和目录版本学闻于世。晚年兼任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教授。1984年10月去世,倏忽已三十五个年头了。
吕先生去世之前两年,宴请门生和朋友,委托他的学生喻蘅先生整理遗稿。喻蘅(1922—2012),江苏兴化人。原复旦大学教授,擅长书画。吕先生去世后,喻蘅先生在蒋天枢先生的支持下,整理诗稿。得到吕先生在海外弟子们的支持,先整理出了《词集》,影印了若干册,赠送师友。之后,又整理出此《诗存》。
《诗存》收有吕先生诗作368首,是从先生晚年880多首作品中选出的。前后涵盖1974年到1982年之间九个年头。诗集按照年代,分为十二卷(其中甲寅1卷、乙卯1卷、丙辰1卷、丁巳4卷、戊午3卷、己未3卷、庚申2卷、辛酉1卷、壬1卷)。根据蒋天枢先生《吕伯子诗存弁言》:以“伯子”“为词集之名”“亦伯子所自定也”。
诗集由先生的老友潘景郑先生题写书名,陈邦怀先生写《序》。潘先生,著名文献学专家,学人皆知。陈邦怀(1896—1986),陈祺寿之子,先生终身知己。曾执教南通女子师范、无锡国专,生前为天津文史馆馆员、天津市社科院研究员、书法学会天津分会主席。《诗存》全文,是书法家蒋雨田先生书写的。蒋雨田(1919—2000),名启霆,字雨田,号杞亭,海宁人。写就于上世纪80年代的《诗存》,当时无法出版。后蒙台北华侨大学的郑继孟先生、花莲高等工业学校的蔡保定先生资助,得以影印行世。可见,《诗存》中凝聚了众多弟子、友人的心血。也体现了海峡两岸文化纽带的密切相连。
诗歌,被称为是中国人表现情感的主要文学形式。无情难以成诗。
袁枚曾引尹文瑞(尹继善)诗曰:“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情。”(见《随园诗话》卷一)吕先生晚年的诗中,充溢着在将近七十年人生旅途中凝炼成的深厚情感。
翻开诗集,扑面而来的是怀念师母的诗——《伤逝》。师母是先生的表姐,姓罗,名蕙,长先生三岁,是先生四舅父的次女。两人由先生的外祖母指腹为婚。在当时那个时代,也是常有的。先生十九岁成婚。“碧双楼上明灯影,五夜雠书共对时”(《吕伯子诗存》卷一《寒灰寱语》,《伤逝》之八,二页),是他们当年生活的写照。
在学术上,他们互相切磋。“共事南州师,愧誉读书子。”同时,师母“斗室勤扫除,明窗拂净几。书堆灭蠹鱼,书箧勤料理。”给先生以生活上的照顾和精神上的慰藉。“闺中有良伴,得以互砥砺。”(卷一《寒灰寱语》,《碧双楼呓语辞》三页)他们共同走过半个世纪的人生旅程。
师母在先生六十八岁时因病去世。师母去世后,先生怀念师母的诗作,倍显哀切。“昨日晴风今日雨,添衣谁更问寒暄。”(卷一《伤逝》之三,一页)无论阴晴变化,即便日常添换衣服之际,也会触发寒暄乏人的悲哀。其他如《菩萨蛮》:“双鸳枕角留芳迹,人天从此无消息。腊尽又春生,春来残梦惊。”春寒惊梦,夜深人静,鸳鸯枕边,往日情景,依稀迷蒙。由当日“芳迹”引发的思恋,发人联想。
“七十衰翁枯泪眼”“梦断采莲歌一曲,鸳鸯头白叹孤飞。”(卷九《戊午消夏诗》,五十一页)往昔充满生命活力的田田采莲歌,变成了七十老翁哀叹白头鸳鸯孤飞的咏叹调。
在师母去世两年时,先生到苏州灵岩山扫墓,感触清末词人范伯子“草根无泪不能肥”的诗句,赋就的《江城子》:“草根无泪不能肥,意凄逶。”“等恨诉分镌,坠珥遗簪虽再觅,缘已断,梦还疑。”(范伯子[1854—1905],原名铸,又名当世,字铜士,又字无错,号肯堂,排行居一,故称伯子。江苏通州[今南通市]人。清末文学家著有《范伯子诗文集》)
失去伴侣的伤感,无时不在的思念,催人泪下。
人们常说,时间和年龄会淡化悲哀,抹平创伤,但师母去世八年,七十多岁的先生哀切依然。绵绵的思恋之情和深沉的悲怆哀疼,浸透在先生诗作的字里行间。令人感到,在先生晚年,日常的开朗直爽之下,内心深处一直回荡着对故人的真挚情感和爱怜,流淌着漫长人生中老年独有的孤寂。读来怆然。
有的文学研究者认为,中国的古典诗歌中缺乏男女的情爱,而在现代我国,无论新诗还是旧体诗,老年人的爱情之作,更为少见,吕先生的这些诗作,或可为当今诗坛增添一些色彩。
吕贞白手迹
除了对夫人之外,对于女儿也是充满疼爱和期待之情:“垂髫弱女娇憨甚,索写新诗费锦笺。”笔下是不知世事小女孩的天真。
看到女儿能做诗,称赞她:“能读我书学我诗,朗诵高吟得吾笔。”“衰翁七十拙生事,赖尔晨昏绕吾膝。”这是由衷的欣慰之感。
他对女儿充满期待:“要知诗是吾家事,流派西江须祖述。”希望她“当从典籍究今古,新知旧训涂无殊。勖尔此言愿不虚,毋将日月荒居诸”(卷三《小姮生日示此勖之》,二十六页)。
还有 《姮儿就业诗以勖之》:“汝初涉世途,敬恭所执业,奋发以图强,劳动乃天职。”(卷十二,六十六页)明白俭朴,显现了对于女儿的疼爱、关切和期待。
诗集中更有对自己遭遇的感叹。
先生曾豪情满怀:“狂言读史能资治,未信工诗会坐穷。”对生活比较自信。然而过了还历之年,竟然到了要靠卖书度日的地步,“囊书都卖尽”(卷一《岁暮偶成》,五页)。先生虽“志向书丛作蠹鱼”,但自家的藏书多流失,或卖掉换米度日,有时连这样的“蠹鱼”都做不成。更复何言?这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境遇,知识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情况的变迁。
诗中有孤独:“愁苦又一岁,孤抱何所託。风雨复交加,长夜殊寥廓。”(卷二《乙卯除夕》,十五页)“悠悠七十春,忽忽忘老至。”“键户息交游,颇得萧闲致。”(卷二《丙辰元旦》,十五页)这是一种经历了世事变迁的苍凉和悲凄,一种独立于世的孤傲和深沉。
总之,无情不成诗,先生诗中的情感,有缠绵的,爱怜的,关切的,独白的,共鸣的。可以令人感受到,在先生诗的深层,有着一种“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”、“独坐静观”(明钟惺《诗归序》)的孤寂。
有的研究者认为,人的孤寂有两种,一种是独处的孤单和悲哀,另一种则显现了对于独自生活方式、独特感觉和思辨结果的自信。(见欧洲旅日学者比艾尔·伽拉达[日语译音]《自爱和利己主义》[日本,讲谈社,1989年]中的论述:“孤独大致有两类。一类是在大众中的孤立的痛苦,即lonelines;另一类是内心在沉默中的充实,即solitude。”而中国明代的钟惺《诗归序》:“夫人有孤怀、孤诣”,也是感觉到了孤独的不同情况。)吕先生的孤独,也许两者都存在吧。这种人生的苦涩和孤傲,使整个诗集充溢着沧桑感。正是这种深沉的悲哀,融铸了先生的诗魂。
《诗存》表现的真诚情感当然是个人的,但是,个人的情感,总包含有人类共性的内涵。只有这样,作品才能感人。一个没有真诚情感的人,能写就真正的诗吗?至少,我是不相信的。
诗歌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展现,同时也展现着诗人所处的世态现实。吕先生不仅是诗人,还是学者,在吕先生的《诗存》中,自然映现出先生所处的现实和世态人情。而其中不少学者间交往的细节,作为史料,对于研究当代的学术文化,不无补益。
在诗集中,充溢着先生对朋友的真情。如《次韵和效鲁见赠之作》所云:“盈颠白发两衰翁,三世论交感不穷。最是怕听邻笛奏,几抛酸泪哭欧公。”效鲁,指冒效鲁(1909—1988),别号叔子,江苏如皋人,清初名人冒辟疆的后人。民国间,曾任驻苏联大使馆外交官,后为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,是吕先生的挚友。“邻笛”,指向秀《思旧赋》“邻人有吹笛者,发声寥亮,追思曩昔游宴之好,感音而叹”的典故。哭欧公,指苏轼在欧阳修死后对他的思念,见所撰《祭欧阳文忠公文》,又有《哭欧公孤山僧惠思示小诗次韵》:“故人已为土,衰鬓亦惊秋。犹喜孤山下,相逢说旧游。”这些历史上著名的友朋情感的典故,在吕先生心中引起共鸣。
这种情感,除冒效鲁先生外,对于下面要谈到的叶恭绰、吴湖帆,还有其他友朋,也都如此。
先看写叶恭绰先生的诗。叶恭绰(1881—1968),字裕甫(玉甫、玉虎、玉父),又字誉虎,号遐庵,晚年别署矩园,祖籍浙江余姚,生于广东番禺。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、孙中山广州国民政府财政部长、南京国民政府铁道部长。1927年出任北京大学国学馆馆长。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,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,第二届中国政协常委。上世纪60年代,受到冲击。去世数十年以后,才开的追悼会。吕先生为此写了诗。诗题很长,兼有小序的作用:
叶丈遐庵与寒家世谊弥笃。在中日战争之际,戊寅年间,贞与叶丈俱客香港。所居山顶,相距咫尺,朝夕过从。香港为日军沦陷后,迫回上海。丈则闭门不出,画竹石以自娱。解放后,丈奉召赴京任职,并兼文史馆副馆长、国画院院长,居东城头发胡同。予每到京,必诣丈深谈。不幸在丙丁浩劫之中弃世,距今已十三年矣。今岁元宵节,北京书画院为丈举行追悼会。北地南天,相距甚远,未能临吊,惟有临风挥泪而已。微闻丈生前所珍藏金石书画等文物,亦俱散失尽矣,可叹可叹。丈在吴门置有别墅,榜题风池精舍,今亦鞠为茂草,慨叹何极。
诗倒不长:“劫运几能逃世网,寇深相与叹特艰。”(见卷十四,七十页)是说半个多世纪,历经刺激厄运,最后两句:“精舍风池余茂草,低徊赢得泪潺潺。”对叶家和“精舍风池”变迁的哀叹,颇堪回味。
有关近半个世纪的老友,一代画家吴湖帆的诗,更为感人。吴湖帆(1894—1968),江苏苏州人,为吴大澂嗣孙,初名翼燕,书画署名湖帆。书画、金石、诗文俱佳,三四十年代与吴待秋、吴子深、冯超然并称为海上画派的“三吴一冯”。晚年在“文革”中受迫害,1968年8月11日,自己拔去治疗的导管,去世。
老友蒙冤去世,先生抚其残卷。1976年元旦后写的《检视湖帆词笺怆然有作》有曰:“痼疾癖烟霞,真手能不坏。”句下小注:“湖帆患风疾后,尚能作画。叶遐庵赠以‘真手不坏’四字,湖帆刻石章纪之。”
诗曰:“论交四十年,披襟吐肝肺。”“犹忆君病中,舌僵难言话。匆匆弃人间,解脱天刑械。”(卷二,十六页)这是隐指吴湖帆在最后,自己拔去输液管离世之事。
吴湖帆也是在去世十年后,才开的追悼会。诗集有一首1979年写的诗,诗题也长:《上海画院为湖帆举行追悼会,距湖帆之逝世已十一年。沉冤得雪而秘箧所藏俱尽,可不哀哉。往吊,悲不能胜。四十余年之交谊,恍犹在目前也》(卷十二,六十四页)。
诗曰:“已伤劫烬家俱破,更惜埋忧骨亦灰。”“绝怜一代倪黄笔,点染江山不世才。”以吴湖帆比作倪瓒和黄公望,为绝代大家。
在诗的小注中披露:吴湖帆曾师事张謇,受到张謇的赏识。他晚年“患风疾,口喑,不能言者三年”。
1976年以后,“弟子俞子才、任书传诸人,为追念湖帆,集湖帆生前书幅展览”,曾函邀吕先生观览,先生有诗曰:“故人真个骑鲸去,忍忆嵩山旧草堂。劫烬堆中收故纸,寸笺尺幅亦琳琅。”
这些诗记载并透露了一代画师晚年的境遇。可供研究。我想,经过了那个时代的人,都会在这些诗句中读出自己的感受。
在诗歌中,先生从自己独特的角度,记载了一些文坛往事。比如,朱氏结一庐藏书(见卷十二,六十五—六十六页)。
关于“结一庐”藏书,黄裳先生、沈津、陈先行、王世伟等同行、友人,都有文章介绍,此不赘述。而吕先生的诗曰:“遗经那及黄金重,可笑痴儿只癖钱。今日尽归官库庋,胜他片纸散云烟。”这是他的见解。
在诗的夹注中,吕先生曰:“仁和朱修伯结一庐藏书七十余柜.多宋元刻本,后归丰润张幼樵.张氏后人不能宝守,现闻悉归上海图书馆。有感于书籍聚散无常而子孙多不见永守世也。”又云:“结一庐所藏宋元刻本、明钞本多清怡亲王明善堂旧藏及宋牧仲旧藏。咸丰庚申年,英国兵焚淀园,京师戒严,怡府藏书多散出于海王村。提银数两即可得善本多种。朱氏即于此时收得,后悉归丰润张幼樵家。”
幼樵,是张佩纶的字。张佩纶为张爱玲的祖父。那么,怎样归张幼樵的呢?先生曰:“传闻张幼樵系朱修伯之婿。朱氏殁后,张幼樵续娶李鸿章之幼女,所得奁资极富。朱修伯之子子清一官潦倒,张幼樵以廉价尽得其所藏,亦巧取豪夺也。”
到了张家以后,这些善本的结果如何?有些精品,如“《花间集》、《陆士龙集》、《艺文类聚》等,张氏早已售出。”“后自北而南,几经迁徙,兄弟析产,争夺涉讼经年,然终没于官。”
藏书大家朱氏结一庐的书,经李鸿章之门转辗流迁,相当一部分,最后归到上海图书馆。吕先生的诗歌从他当时个人的角度,表达了他对这一流变的看法。这一看法是否准确,姑且别论。以上诗歌,映现了百多年时代风云的变迁,则是显然的。
综上所述,诗中所及诸事,景况各异,世间说法,也自纷然,可再探讨。诗中所涉诸人,当然并非都是完人。但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,为我们的民族文化、为当今的社会,做出了自己的贡献,可谓当代中国文化苍穹一角的群星,明暗大小不同,但都在闪耀,引人仰望遐想。
吕先生的诗是个人的,也是这个时代的。
中国的诗,形态有变化,在数千年的历史上,从民间的国风,到官方的雅颂;从楚辞到汉代的古诗;从古体诗到近体诗;从唐诗、宋词、元曲,直到近代的新诗。“五四”以降,胡适等人提倡白话“新诗”,传统的旧体诗在诗界的地位,显然衰退。但是,作为一种传统的文学样式,依然有很多人在用此表述自己的情感和思想。文学的发展,不应机械地割裂为“当代”和“过去”。这正如美国学者韦勒克、沃伦《文学理论》第一版《序言》所说:他们“拒绝接受把文学分成‘当代的文学’和‘过去的文学’的观点。”(刘象愚等译,《文学理论》,三联书店,1984年,19页)我想,这是正确的。
吕先生的诗作,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。那么,从古体诗“风雅传承”的角度来看,吕先生的诗歌有哪些特色呢?笔者认为,有如下三个方面:
第一,具有鲜明的上海、或者说沪渎文坛的地域特色。
吕先生的诗中,显现了上海,尤其是上海市中心区域这一特定地区、特定历史时代的诗歌特色。
如,对于上海新雅饭店的变迁,写了好几首诗,讲到了新雅的变迁,反映了上海社会的实际变化。所谓“层楼掌故吾能说,闲依阑干数人过”(卷十四,七十一页)。
诗集中讲到在上海襄阳公园散步、复兴公园赏花、会友;还有到苏州的灵岩山扫墓,杭州、常熟、无锡的游览,凡此等等,荡漾在江南的湖光山色画面中,充溢着沪上文化的氛围,带有浓厚的地方特色。没有在上海原来中心区域(原来的法租界、今复兴中路、淮海中路到延安中路一带),在江南地区长时间的生活经历,是写不出这些带有鲜明特色诗歌的。
第二,诗中多有人名地名。
关于诗歌中引用地名人名的艺术效果,钱锺书先生在《谈艺录》中,说:“狄奥尼修斯《属词论》首言诗中用人名地名之效。”又引述了李特(H.Read)《诗态》(Phases of Poetry)评论白朗宁(Elizabeth Barrett)等 诗人诗句的论说:“此数语无深意而有妙趣,以其善用前代人名、外国地名,使读者悠然生怀古之幽情,思远之逸致也。”
在吕先生的诗中,虽然没有很多古代的地名、人名,但确实有很多现当代的地名、人名。在诗集中,据笔者检核,涉及的各界人名有:
汪旭初、陈祺寿、张謇、徐森玉、叶景揆、任心叔、刘世襄、吴湖帆、陈从周、蒋天枢、潘景郑、王欣夫、谢国桢、周子美、王西野、胡道静、陈奇猷、金云峰、蒋雨田、夏幼达、蒋梦华、陈邦怀,章培恒、喻蘅、李庆甲等等。不下数十人。
这些人名,在当前看来,或许不一定有“使读者悠然生怀古之幽情,思远之逸致”的作用,但夹杂在诗题、诗中的这些人名,肯定会使人感受到一种当时文化界、艺术界、教育界的氛围,映现出那个时代文化界的许多具体情况,个人关系乃至细微的情感。在隐约的文学话语中,可以领略时代大潮中,中国知识阶层精神世界的变迁。随着时代而推衍,或许就会越来越使人产生“怀古之幽情,思远之逸致”,展现出魅力。
第三,呈现了当代旧体诗的新题材、新意境。
这些诗作,虽说形式还是旧体,但显然已经超越了19世纪末到上世纪初,黄遵宪“诗界革命”时代,“说西洋制度名物”多以“新词”入诗的阶段(钱锺书《谈艺录》三,23页,347页)。
笔者以为,吕先生的诗,有些题材、场景是新的,意境也是新鲜的。比如《仙人掌花盛开喜而有作》(卷九,四十八页),写“仙人掌”:“非草亦非木,既含难名状。仙人掌上花,丽色莫与抗。青黄鲜且妍,挺立无依傍。”不仅写花,而赏花之人“对花倾玉卮,酌以葡萄醸”。这当然不是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时代的“葡萄酒”。这诗中的题材、形象、意境,都是以前诗歌中未见,或少见的。
其他如《天津地震灾难创深》等作也是如此,表现了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中国特定的场景,表现了先生独特的情感和生命力。
中国的旧体诗,在近代中国,其存在的形态,越来越纷然多样:有民众打油诗、通俗化的表现;有干部酬唱,抒发自己情感的形态;还有像陈寅恪、聂绀弩那样的知识分子,以诗歌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命痛烈。可见中国的旧体诗,历经社会沧桑,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,仍然生存着。如吕先生这样以大量的作品,汇集成《诗存》这样的形态留存下来,非常不容易,比较少见。可以说,在这些诗作中,中国文化的精魂仍存。吕姮所赠的《诗存》中,印有一方白文方章:“宗法西江第几人”,或许就是先生怀抱着某种自负的象征吧。
对于这样的古体诗,作为近当代文学的一部分,是否也可更进一步地做些分析研究,进一步展现、提升其生命力呢?
我们期待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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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sp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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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据作者在2018年9月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第二届“风雅传承”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补充改写